佛語有云“一花一世界”——從一朵花中窺探當世人生,是禪,更是自在。
法國思想家帕斯卡曾感慨一枚古幣上埃及艷后的面影:“如果克里奧帕特拉的鼻子再短一寸,歷史將為之改寫。”從一個人的側影聯想到整個古羅馬的政治面貌,是宏觀,是智慧。
這便是我收藏一枚偽滿時期的開酒器時,第一時間印入腦海的概念——任何與酒有關的東西,一枚票據、一個小盅,都能還原一段歷史。在我看來,這些細微末節散發的文化信號,足以在求證其脈源中得到始終。
開酒器長11公分,前寬后窄,呈棒槌狀。紅銅材質,經70余年時間磨礪,銅色已有份沉重感。在其一面鑄有陽文“永平寺”三字,上端圖紋綴有櫻花一朵。酒器的另一面,器口之下有一“喝”字,應是取禪宗“棒喝”之義,據稱,初至永平寺參學的弟子以被喝訓為入門之首先考驗;這與酒器上“禪道場”三字之下魚列三行日文的寓意契合。這三行日文是道元禪師的喝語,意為:“如磨杵一樣磨掉自己為他人盡力者值得尊敬。”
永平寺,日本第一巨剎,是佛教中的曹洞宗一派的大本營。 “喝”、“禪道場”、“道元禪師的喝訓”以及酒器上“勅使門”的圖案——一個小小的開酒器,卻把日本曹洞宗的發祥地永平寺方方面面囊括于內。我們不能以中土佛戒去猜想一座有名的寺院,怎么會與酒聯系到一起。它證明日本佛教更接近于唐代的風尚,僧人也可飲酒,懷素便是其例。就是這樣一個握不盈手的器物,為什么會出現在東北,又憑什么推斷為偽滿時期的日本僧人的日常用品?因為只有淪陷期的東三省那個特定環境才決定有這樣一個信符存在。宗教從來不逃避政治,很多時候,它只為權力祈禱。
日本禪宗自它產生的那天就與幕府政權發生密切關系,狹窄的地理條件與當時文化需求,讓曹洞宗走向一條平民化的鄉土之路,把佛理化為具體的日常禪,搬柴運水,皆為佛事,不立文學,彼此訓喝,講究以心傳心,見性成法,如水流花放,自然法成。這類簡單的傳教方式,令永平寺的曹洞宗受到中下層武士的歡迎,加上它本體是空無觀,認為生為夢幻,死為常住。生死如一的思想,自然吻合武士道勇武、無畏而死的精神。因此,日本曹洞宗也就成了武士的宗教,刀鋒蟄伏在刀鞘中,這就是日本禪宗與武士道的統一與協調。于是,總有這樣一根脈絡,一頭連接參道的道元,一頭系于試刀的武士。
而這樣的禪宗、武士道因為戰爭,從此與中國有關。1937年7月7日夜,一聲槍響,震醒沉睡百年的一只耳朵。而在重洋彼岸,整個東瀛國變得亢奮,無論婦孺還是僧俗,在他們看來,萬重波浪之外的中國,彼時已是地獄相,需要天皇的慈光給予拯救。這種背景下,永平寺不再作為佛教的一個道場,而是在屠場上以喃喃蠱音唱起贊偈。一張攝于大戰時期的圖片,可以看到福井越前的永平寺僧人列隊在勅使門前的廣場上持槍操練,他們也同祖師道元一樣,將東渡中土。但這一次,他們帶去的不是虔誠的參道之心,而是刀。而就是這樣一枚開酒器,見證了一段道與刀的歷史,它斑駁的啟齒上,依然存留有清酒的芬芳與歷史的血腥之氣。
如今我們慣見于這樣的日本印象文章來源華夏酒報:禪茶、和服、壽司、櫻花、陶器——這些日本印象柔美,就京都的雨季,彌散著細膩、素雅的文化氛圍。然而,我們無意省略那些精美的禪袍最里層,始終挾著一柄武士刀。于是,當我拿起這個開酒器,目光穿過器孔,恍惚看到有群僧人跟在坦克履帶后,踐踏上這塊生我養我、又多災多難的土地時,這道與刀的故事便如一道舊傷在我心中隱隱作痛。
歷史,不曾忘卻。
(作者系知名老酒收藏家、中國第一套陳年美酒收藏系列書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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