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不清音樂與酒誰更為遠長,但是可以說音樂發(fā)展成為人類一種精神寄托時,如果沒有酒參與這一精神激發(fā)的過程,音樂所代表的藝術精神可能就難以凸顯出來。
中國音樂的酒神精神
先秦時期,詩、樂、舞三種藝術形式合為一體,其中有很多內容直接涉及到酒,有些創(chuàng)作也離不開酒神精神。夏代的鼉鼓,商代饕餮紋銅鼓和石磐、編鐘、編鐃樂器與大型饗宴緊密相關,其中當然少不了酒。
《禮記·樂記》則有飲宴酒與享音樂的描述:“因為酒禮,壹獻之禮,賓主百拜,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,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。”。葉燮《原詩·內篇》(上)說:“上古之音樂,打土鼓而歌《康衢》;其后乃有絲、竹、匏、革之制;流至于今,極于《九宮南譜》,聲律之妙,日異月新,若必返古而聽《擊壤》之歌,斯為樂乎?古者穴居而巢處,乃制為宮室,不過衛(wèi)風雨耳;后世遂有璇題瑤室,土文繡而木綈錦……故人之智慧心思,在古人始用之,又漸出之,而未窮未盡者,得后人精求之,而益用之出之。乾坤一日不息,則人之智慧心思,必無盡與窮之日。”
而西方人也注意到藝術精神與酒神的關系。尼采將音樂與酒神精神融合起來:尼采也一度十分欣賞音樂家瓦格納,但其后不久,就日益不滿瓦格納浪漫主義音樂所表現(xiàn)出的現(xiàn)代文化的病癥:做戲和煽情。這種矯情的現(xiàn)代文化頹廢癥和衰弱癥,使得尼采不再把時代得到拯救的希望寄托在悲劇文化的復興上,而是寄托在超人的“改進人類”上。在尼采看來,酒神精神以破除外觀的幻覺,與本體相融合而直視人生悲劇為己任,教人直面人生的痛苦而超脫人生,向往永恒,因而較之于日神精神更帶有悲劇色彩,更具有形而上學性質。
中西文化的歷史長河中,酒神精神與藝術精神和諧相生,酒與藝術合則雙美,離則兩傷。
中國音樂精神在詩歌中的呈現(xiàn)
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《詩經(jīng)》,由風、雅、頌三個部分組成。由孔子刪定的現(xiàn)存《詩經(jīng)》總集305首,有不少和酒相關,如《鹿鳴》、《四壯》、《皇皇者華》等,被人稱之為《風雅十二首詩譜》。《詩經(jīng)》之后的第二個詩歌藝術高峰《楚辭》,其中就有很多與酒相關的詩歌,其中《九歌》、《離騷》、《天問》等著名篇章都和古代的樂歌相關。《招魂》也有很多關于酒的詩句,如“華酌既陳,有瓊漿些”,“美人既醉,朱顏酡些”,“娛酒不廢,沈日夜些”等。
到了漢朝,音樂和酒聯(lián)系更加廣泛而緊密,“樂府詩歌”是其典型代表。“樂府”中有些曲名跟酒相關,如《將進酒》等。樂府歌詞中直接描寫飲宴賦詩的很多,包括漢大夫在民歌基礎之上改寫的詩歌也有很多與酒有關。可以說,在中華民族的文化盛典的漢朝,酒與音樂親密結緣,酒與音樂互相成為對方輝煌的一個重要理由。
魏末晉初的竹林七賢之一阮籍,在音樂史上非常著名,他有一首古琴曲《酒狂》非常好聽,描述文人對酒與音樂的深度理解。阮籍是中國詩樂史上,是把音樂和酒、把對社會的憤懣和自己的創(chuàng)作理念結合得很完美的一個詩人。
唐代藝術家的創(chuàng)作,更是離不開酒神精神的神力。“詩圣”杜甫的酒量不太大,但在其詩歌中也有大量談音樂與酒、人生與酒的作品。“詩仙”李白“斗酒詩百篇”。“詩佛”王維只身終南山中,酒癮日增,求畫者經(jīng)常在他酒醉后求畫,屢屢得手。王維還通曉音律,他的“渭城朝雨邑輕塵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勸君更進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”更進一杯酒,他的詩和音樂就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這首詩在唐代廣為傳唱,原來是一首琴歌。因為琴歌將王維的詩重復歌唱了三次,所以又被稱為《陽關三疊》,這就是今天非常熟悉的一首古琴名曲。
宋代是中國音樂的輝煌時期,主要的文學形式——詞。蘇軾的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”、李清照的《鳳凰臺上憶吹簫》“新來瘦,非干病酒,不是悲秋”等等。至于像姜夔等詞人,更是音樂的高手。尤其是宋代的大才子蘇東坡,有“七項全能”。第一,著名詩人,詩名滿天下,有宋以來很難有出其右者;第二,著名詞人,詞“大江東去”、“明月幾時有”等,思接千載、曠游天地之間,是有宋以來的豪放第一家;第三,著名散文家,代表作《前后赤壁賦》很了不起;第四,他還是一個優(yōu)秀官員;第五,是一個曠世的書法家,寫出了天下第三行書《寒食帖》;第六,還是一個美食家,發(fā)明了“東坡肉”“東坡酒”“東坡魚”等很多流傳至今的名菜。蘇軾飲酒雖然好而不善,但他的很多作品直接以酒入詩、入歌、入樂,他的藝術精神通過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。第七,是一個著名畫家,畫的丹竹聞名天下。他畫畫往往乘酒醉發(fā)真興而作,黃山谷題蘇軾《竹石》詩說:“東坡老人翰林公,醉時吐出胸中墨。”蘇軾自己也說:“枯腸得酒芒角出,肺肝搓牙生竹石,森然欲作不可留,寫向君家雪色壁。”可以說,蘇東坡酒后所畫的正是其胸中郁結和心靈的寫照。
元朝著名的文學形式叫元散曲,本身就是歌曲的一種形式,它與酒的關系也非常密切,很多曲牌直接以酒為名,如醉花陰、傾杯序、醉太平、醉扶歸、醉中天、醉鄉(xiāng)春、醉春風、醉高歌、醉旗兒、沉醉東風等等。可見元人既是酒中高人,也是樂中高人。
到了明清時期,主要的文學形式是小說,但也有不少民歌和小曲。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明清兩代出現(xiàn)的民歌和歌詞集很多,其中很多跟酒有關,不少歌名中就有酒,如《掛枝兒》中的《罵杜康》、《醉歸隊》、《酒風》;《白雪遺音》中的《這杯酒》、《酒》、《上陽美酒》、《醉歸》、《未曾斟酒》等等。需要強調的是,明清兩朝的酒與宋元以前的酒是不一樣的。元朝以后高度的蒸餾酒才真正出現(xiàn)(也有人認為南宋就有蒸餾酒器具),所以魯智深和武松喝的酒嚴格來講都不是高度的蒸餾酒。明清以后的酒,酒度高,人們喝酒的時候更加文雅,以至于明清以后,酒神精神慢慢濃縮,演變成文人一種內在的精神。
中國的民歌中,與酒有關的例子更是枚不勝舉,如蒙古族的《酒歌》,烏孜別克族的《一杯酒》,裕固族的《喝一口家鄉(xiāng)的青裸酒》,藏族的《敬上一杯青裸酒》等等。在中國少數(shù)民族的文化中,酒與音樂、酒與歌曲的關系也非常深遠,無論是塞北的蒙古酒歌,還是西南地區(qū)少數(shù)民族的酒歌,既是他們好客禮節(jié)的表達,也體現(xiàn)了他們對于酒、對于音樂和詩歌的理解、感悟和運用。
酒與音樂的前世今生
酒可以激發(fā)音樂人的創(chuàng)作激情,使他們神思、妙曲,旋律、節(jié)奏猶如天外飄來。冼星海在創(chuàng)作《黃河大合唱》的時候,他創(chuàng)作《黃河大合唱》時提出要喝酒吃雞。我相信他吃肉是為了聚集能量,而喝酒則是發(fā)散精神,讓精神得到一種解放。我們從他咆哮的《黃河大合唱》中,從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恢弘氣勢中,感受到中華民族的酒神精神。也有直接以音樂的形式描寫飲酒和飲酒狀態(tài)的,如醉中八仙、竹林七賢等等。包括最原初的那些聲振林木、響遏行云的上古歌唱家秦青,余音裊裊繞梁三日不絕的上古歌唱家韓娥。在他們的音樂中,他們的歌聲中都飽含著酒的韻味。
音樂和人生、音樂和酒的關系非常密切,是中華民族不同于西方的一種精神。其實在中國古人,尤其是思想家身上,也可以看到音樂與酒的影子。我們的先師孔子“唯酒無量,不及亂”。(《論語》)強調飲酒要有酒德。孔子認為,音樂在儒學禮樂體系中有很重的分量,他將音樂作為人的生命完成和內在平和的重要維度。孔子的學說并不是外在的一張皮,孔子的音樂并不是為唱歌而唱歌,孔子彈琴并不是想成為音樂家,盡管他拜訪過著名的音樂家萇弘。孔子還是音樂高手,他有句名言:“興于詩、立于禮、成于樂”。一個人的啟蒙、一個人精神的勃發(fā)是從詩歌開始的(也有人解釋為《詩經(jīng)》);“立于禮”,一個人的人格從禮當中逐漸規(guī)范;但是真正的人格實現(xiàn)則“成于樂”,要在音樂中完成。可見孔老夫子并不是天天只講“克己復禮”,他還懂得音樂。
孔子把一切的藝術形態(tài),詩、樂都沁入他的人格,來幫助他完成“仁者愛人”的社會理想。酒也罷、音樂也罷,不要為喝酒而喝酒,不要為了醉而去買酒。關于音樂,“鄭聲淫”的教誨提醒我們,一定要知道黃鐘大呂的優(yōu)雅和震撼人心,而不要去唱那些靡靡之音。有人說孔子過時了,我認為沒有,他對好的、雅的、不好的,不雅的,判斷是非常準確的。他還給我們提了個醒: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。所以,人們不要整天喝得醉醺醺的,因為孔子在2500多年前就提醒人們——“不為酒困”!
(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、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