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今尚記得兒時喝醉酒的情形。那年月爺爺常為生產隊看林場,鄉村夏夜,我和爺爺就守在林場邊上的一間小木屋里。屋外,疏星淡月蛙聲如潮;屋內,一盞舊馬燈的朦朧光亮給我和爺爺的臉上鍍上一層美麗的古銅紅。臨睡前,爺爺總要取下吊在屋梁上的小酒壺,呷一口酒,雙眼微閉,古銅紅的笑意就在他的臉上凝固好一陣子。那陶醉的樣兒使我饞涎欲滴——酒究竟是個啥滋味?
有一天,我實在抵不住想象的誘惑,就取下酒壺拔下塞子灌了一大口,頓然間,一種嗆人的火燒火燎的辛辣液體自喉嚨直入肺腑,什么瓊漿玉液,分明是可作燃料的火油!我趕緊按上塞子將酒壺掛在原處,卻有了頭暈目眩的感覺……第二天酒醒時分,我已睡在自家的炕上了。父親拿眼瞪我,母親和哥姐都笑嘻嘻地看我,爺爺點著我的額頭說:“小兔崽子,那里面裝的可是咱們武威酒廠的松鹿曲酒,后勁大著呢,要是再喝醉我就不背你回來了……”
再喝醉?還會喝醉么?那時節我在心里暗暗發了好幾遍誓,此生永不沾酒!但,那時12歲的我焉知稼穡之苦和成長之難。十多年后的一個秋天,我的一位知肝知肺的哥們兒被分配到偏僻的沙灘小學教書。我騎了整整一天的自行車找到沙灘小學時,看到學校坐落在沙漠邊緣的一個荒村里,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些憂傷的東西。他說這里原來還是古戰場,在沙灘上轉悠說不定還會撿到一兩把古劍呢?我說:“得了吧,沒準還能撿到諸葛亮的一把破扇子呢?”聞此言,他竟撲哧一聲笑出聲來。晚上拎出兩瓶雷臺酒來,他說:“古人陳子昂獨登幽州臺,感念天地悠悠空前絕后并愴然涕下,今日咱倆只能對酌雷臺一醉方休了。”我說:“那就喝吧,不呤幾句詩不醉幾回酒,怎能說崢嶸歲月稠?”一席話說得我倆也“愴然涕下”。后來我們都喝醉了。現在,他已是南方某私立學校的一個副校長了,卻還在電話里對我說,什么時候再能和我對酌雷臺呢……
母親故去的那年,分別十年的大哥從烏魯木齊趕了回來,辦完喪事后他就把父親帶到了烏魯木齊。兩年還不到,父親要求我把他接回家。半年后,兄弟又把父親接到他新買的住宅樓上,可父親總是郁郁寡歡,問他則什么都不說。一日,我到兄弟家,正逢父親小酌,喝的是一瓶“千年涼都”,酒還真不錯,父親的興致很高。幾杯酒落肚,父親便絮絮叨叨地說道:“唉,烏魯木齊氣候不適,你大哥的樓房我也住不習慣,就想回來和你們同住,可你們現在也都住上了樓房,平房不是好好的嗎,為什么又要花錢買樓房呢?”兄弟說:“總得發展吧,比如這酒,先前喝‘松鹿’,后來喝‘雷臺’,現在人們都已喝‘千年涼都’了。”父親感嘆道:“唉,十年一瞬呀,發展真快……”
父親的感嘆令我想起一句古詩——“桃李春風一杯酒,江湖一夜十年燈”。是啊,十年一瞬似乎是杯酒光陰,但杯酒光陰里就濃縮著逝去的歲月里人們拼搏、奮斗、追求的艱難歷程,就濃縮著一種熾熱、粘稠而甜蜜的回憶。如今把酒話光陰,光陰則得之于心而寓之于酒了,真是往事酒香兩悠悠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