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塢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。
桃花仙人種桃樹,又摘桃花換酒錢。
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還來花下眠。
半醉半醒日復日,花開花落年復年。
唐寅,字伯虎,自詡為桃花仙。眾人皆說他的詩作越過五六個世紀傳遞了豁達放曠,但我覺得唐伯虎不是仙人,而是桃花妖。他有著妖的詩酒才情,妖的凜然個性,也有妖的寂寞如雪。
“我愧雖無李白才,料應月不嫌我丑。”花好月圓夜,興致一起,唐伯虎環(huán)顧卻無共游之輩,只好舉杯邀月,與嫦娥舒廣袖,與吳剛飲桂花酒。才情酒興,都只能賦予明月,于姑蘇城外一茅屋,自斟自飲,獨賞萬樹桃花月滿天的景象,即興寫下詩篇,留與后人評說。
妖魔鬼怪,大抵可歸為一類,對我們常人都是難知如陰,不可捉摸的。桃花修煉成妖,與人不同,言行率性而為,不講規(guī)矩,只為自己高興,唐伯虎有詩為證:
“笑舞狂歌五十年,花中行樂月中眠。
漫勞海內傳名字,誰信腰間缺酒錢。
詩賦不慚稱作者,眾人多道是神仙。
些須做得工夫處,莫損心頭一寸天。”
人是社會動物,面對生活中的壓力,多會做出違背自己初衷意愿的事情,以求得社會的接納和認可。而桃花妖沒有那么多顧慮,非我族類,為何求同?恣意揮灑自己超人的酒興才情,笑舞狂歌,花酒行樂,寫詩稱仙,都是為心頭的一寸天。這一寸天,可理解為妖性,與規(guī)矩人性相對,率性而為,不為世俗所累。
妖來到人間,多為凡人的生活情感吸引,譬如白娘子。白娘子為情水漫金山寺,而桃花妖唐伯虎也找到了他的情感寄托,得到了親情友情。但有得必有失,妖與人終是殊途,妖要強行做人,便會有天道報應,任爾超凡才情,也要忍受生離死別的打擊,孤處的境地。
少年失怙,中年離異,晚年喪子,人生三大傷心事接連擊在唐伯虎身上,而官場舞弊案更是斷了唐伯虎的仕途。
1498年,唐伯虎中解元,向時人展示了他的橫溢才華,千人諾諾,只有兩位士人諤諤:“子畏之才宜發(fā)解,然其人輕浮,恐終無成。”這是文征明對唐伯虎的警示,另一位是唐伯虎的好友祝枝山:“夫千里馬,必朝秦暮楚,果見其跡耳。非謂表露骨相,令識者茍以千里目,而終未嘗一長驅,駭觀于千里之人,令慕服贊譽,不容為異詞也。”
兩段話何解?都是勸告唐伯虎收斂個性,不要恣意張狂才學,低調踏實為官做人。但這時的桃花妖唐伯虎滿載了人間的名譽正在興頭之上,恨不能“一日看盡長安花”,怎能聽進去?越明年,唐伯虎進京赴考,受科舉舞弊案牽連,鋃鐺入獄削去功名,后因證據不足釋放,發(fā)配浙蕃為小吏,終身取消參與科舉考試的資格。
桃花妖有才情酒興,更有風骨:“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,握拳張膽,若赴仇敵。知與不知,畢指而唾,辱亦甚矣。”才學被懷疑,對于讀書人可是奇恥大辱。他索性辭官,孑然一身,走訪名山大川,出入青樓酒肆,借以撫慰心靈的創(chuàng)傷。冶游期也是唐伯虎的一個詩畫高產期,其實他的畫比詩更經典,他自評詩作:“后世知我必不在此。”言外之意是他在畫上下了更多心思,后人王世貞贊曰:“畫品甚高,在五代北宋間。”
福無雙至禍不單行。游歷歸家的唐伯虎,夫妻失和,索性放歌縱酒,聊以自娛,著詩作畫,靠賣作品勉強糊口。
喜劇的內核是悲。物極必反,喜極之劇,看時可樂,觀畢靜言思之,得導演真意,便難免淚沾衣襟。唐伯虎亦是同理,在極度的安閑樂道花酒相伴之后,也隱藏著無邊孤寂。尤其是科舉舞弊案之后,他的詩文多為傷心之作,不拘古體成法,大量使用口語,意境清新,自有一股傲岸之氣,情真意摯:
“但愿老死花酒間,不愿鞠躬車馬前。
車塵馬足富者趣,酒盞花枝貧者緣。”
但對這詩做另一番解讀亦可“惟愿鞠躬車馬前,不愿采菊閑耕田”。唐伯虎想要功名,想把自己的才學治世為用,想要“生前做一場”卻沒有機會,因為文人的風骨,又只能做出放曠的樣子,“半做癡呆半做聾”。桃花妖是要吃人間煙火的,而這人間煙火的孤寂滋味,又哪里好吃呢?
嘉靖二年,唐伯虎于病重之際寫下了最后一首詩:
“生在陽間有散場,死歸地府也何妨。
陽間地府俱相似,只當漂流在異鄉(xiāng)。”
有人說,這是唐伯虎絕筆,在生死彌留之際,勘破生死,得大自在。但我認為,這是一封辭別信,桃花妖在人間玩夠了,看足了人間的風景,體會了人生百態(tài),也受夠了寂寞,要放棄他在人間的皮囊,憑虛御風,回到那異界,做回他的桃花妖,三百六十日,日日醉如泥。人間有好處,不若花酒席。李白之后無李白,唐寅之后,也無唐寅。讀起唐伯虎的詩作,再一次體會到了桃花妖深深的孤寂,雖未淚濕衣襟,但也與我心有戚戚焉。不禁舉一杯美酒,遙隔虛空,敬那在人間曾瀟灑過一回的桃花妖。
(作者系《華夏酒報》記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