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紅樓夢》中宴飲場面多,酒自然也就無處不在。正所謂“無酒不成席”。
《紅樓夢》中的酒大致有兩類:黃酒和燒酒,其中喝黃酒的場合又遠(yuǎn)多于喝燒酒。——自然,書中也提到了外國進(jìn)口的葡萄酒,第60回寫芳官拿了小半瓶玫瑰露送給柳五兒,柳家不識貨,乍看還以為是“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”。關(guān)于葡萄酒,也只間接提了這么一句,后文再未談及。
黃酒又稱南酒,也叫老酒、米酒。是用大米、糯米或黍米等,加入麥粬酒母,醣化發(fā)酵而成。酒精度遠(yuǎn)低于烈性燒酒,故又有“中國啤酒”之譽(yù)。古人所謂“會須一飲三百杯”云云,大概都是指此類。
黃酒也有“品牌”,如惠泉酒、紹興酒等,都是名牌。第16回賈璉從南方回來,恰逢賈璉的乳母趙嬤嬤來探視。鳳姐說:“媽媽,你嘗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。”
惠泉位于江蘇無錫的惠山,泉水清冽甘醇,被唐人陸羽譽(yù)為“天下第二”。后人以惠泉之水釀酒,是當(dāng)時有名的好酒。擔(dān)任江寧織造、蘇州織造的曹家李家,都曾向康熙皇帝進(jìn)貢過“泉酒”。在當(dāng)時人眼中,這品牌大概不亞于今天的“茅臺”“五糧液”吧。
小說第62回,女優(yōu)出身的丫鬟芳官提到惠泉酒時,很驕傲地說:“我先在家里,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。如今學(xué)了這勞什子(指學(xué)戲),他們說怕壞嗓子,這幾年也沒聞見。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。”——這天是寶玉的生日,怡紅院眾人晚間要給寶玉過生日,芳官指的就是這天的晚宴。
然而當(dāng)晚筵席沒上惠泉酒,大家喝的是紹興酒,那同樣是名牌好酒。據(jù)說山陰、會稽之間的水最宜釀酒,紹興酒也由此得名。最有名的紹興酒又叫“花雕”,當(dāng)?shù)厝思疑伺畠海汜劸茢?shù)尊,埋于地底。待一二十年后女兒長成出嫁,將酒起出開封,在婚筵上待客,其味香醇,漿可掛杯,又號“女兒紅”。
這日晚宴之前,襲人便跟平兒商量,事先“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”。這一壇子,少說也得有一二十斤吧?一夜之間被赴宴眾人喝得點滴不剩。
黃酒色如琥珀,貶之者稱為“黃湯”。第44回,賈璉在鳳姐生日吃酒胡鬧,事后向老太太請罪,賈母啐道:“下流東西,灌了黃湯,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,倒打起老婆來了!……”那日鳳姐撒潑,也誤打了平兒,事后李紈以玩笑方式安撫平兒,佯罵鳳姐:“昨兒還打平兒呢,虧你伸的出手來!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?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!”——黃酒雖然勁不大,但喝多了也是要醉人的。
黃酒味道微酸。中秋節(jié)賈政說笑話哄賈母高興,說一個怕老婆的人給老婆舔腳作嘔,卻謊稱:“并不是奶奶的腳臟;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,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,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。”(第75回)——這是民間借黃酒編出的笑話,從賈政嘴里說出,格外有喜劇效果。
至于燒酒,《紅樓夢》中也偶爾提到。黃酒是釀造酒,燒酒卻是蒸餾酒。也是以糧食為原料,只是在發(fā)酵后又置于特制蒸鍋中蒸燒,酒精度極高的蒸汽凝結(jié)成液,便是燒酒了。因其無色透明,有別于黃酒,因此又稱“白酒”。此外又有“燒刀子”、“燒鍋酒”、“白干”等別稱。——關(guān)于白酒的由來,其說不一。有人說唐代時已有;也有人考證,其法元代才從域外傳入。
從《紅樓夢》的敘述中看,誰是唯一喝過燒酒的人?說來人人都不信——是林妹妹!
小說第38回,黛玉正醞釀作詩,想喝一點酒,斟了半盞,看看卻是黃酒,于是說:“我吃了一點子螃蟹,覺得心口微微的疼,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。”寶玉連忙回答:“有燒酒。”便令人把“合歡花浸的酒”燙一壺來。
螃蟹性寒,體弱多病的黛玉食后不適,需要喝口“勁大”的燒酒暖暖胃。不過寶玉命人拿來的不是純燒酒,而是浸泡了合歡花的燒酒。
合歡是一味中藥,有舒郁理氣、安神活絡(luò)的功效。用合歡花泡酒,不但可以解郁,還能明目。庚辰本在此處有一條脂批道:“傷哉!作者猶記矮幽(右為“頁”,音ao1)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?屈指二十年矣!”可見曹家確曾以合歡花泡過藥酒,脂硯齋和年幼的雪芹大概還參加過炮制活動。
不過燒酒拿來,黛玉也只吃了一口,便放下了。燒酒太辣,弱不禁風(fēng)的林妹妹又如何經(jīng)受得起?何況這酒里帶著藥味,也未必好喝。——不過這也說明,曹家酒席上一般不備燒酒。否則,伸手可取,何必還讓人取藥酒來?
除了這一回,小說另一處也提到燒酒。平兒挨打那一次,襲人把她拉到怡紅院,寶玉替鳳姐向她賠不是,又說:“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,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,何不換了下來,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。把頭也另梳一梳,洗洗臉。”
燒酒酒精濃度高,用來泡藥材,易于萃取藥材中的有效物質(zhì);又因易揮發(fā),拿它來噴衣服,再用熨斗加熱,可以輕易去除衣服上的污跡。——這也是中國人自創(chuàng)的“干洗”之法吧?在曹家,燒酒的用途大概也僅止于此了。
曹雪芹好飲是出了名的。他自號“夢阮”,即顯示了對魏晉名士阮籍的格外仰慕。阮籍是有名的“酒徒”,嗜酒如命。聽說步兵營藏著三百石美酒,便求為步兵校尉,人稱“阮步兵”。他曾痛飲六十天,醉得不省人事,借此躲過政治上的麻煩。
雪芹好飲不亞于阮籍。朋友詩中詠及他的生活,有“賣畫錢來付酒家”、“舉家食粥酒常賒”等句。一次他在朋友宅邸碰到同來做客的好友敦誠,時值清晨,主人未出,雪芹“酒渴如狂”,敦誠慨然解下腰間佩刀,到當(dāng)鋪質(zhì)錢買酒,供他痛飲。雪芹感激之余,當(dāng)場賦詩答謝。——可見酒在曹雪芹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。一部《紅樓》,是否就是雪芹在小醉微熏的狀態(tài)中完成的呢?
清人裕瑞《棗窗閑筆》便記錄了一段有關(guān)曹雪芹寫作的傳聞:
又聞其(指雪芹)嘗作戲語云: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,惟以南酒燒鴨享我(享我:犒勞我),我即為之作書云。
這里所說的南酒,即黃酒。曹家雖為北方人,但三代在南京做官,生活習(xí)慣早已南方化。受家族影響,曹雪芹自然也嗜飲黃酒。——今天有人借曹雪芹的家族品牌釀酒盈利,一定先要搞清曹家喝的是黃酒還是白酒。
有意思的是,說起《紅樓夢》中誰是唯一喝了燒酒的人,答案不是薛蟠、不是焦大、不是倪二(至少書中沒明寫),竟是弱到極點、雅到極致的林妹妹!曹雪芹的一枝筆真是神龍夭矯,有不可逆料之妙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