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距茅臺酒廠僅15公里。上世紀80年代,小村莊釀的“小酌酒”(固態蒸餾的小曲白酒)甚至銷往茅臺、遵義等地,人們譽之為“小濫大曲”。
鄉親們釀酒,卻多喝“寡酒”:二鍋頭的酒,要舀二兩在小碗里,兩碗相互傾倒,看濺起的酒花有多少,密不密,并以酒花大小來判斷酒精度。然后將酒送到唇邊,緩緩呷上一口。輕咂嘴巴,將酒咽下,發出“咂”的一聲。
那時我家也釀酒,但父親不善飲。家里請人幫忙干活時,得提前準備一壺好酒,屆時送到田間地頭。工間休息,鄉親們或就著壺口,或倒入水杯,仰頭“扯”一嘴。解乏而已,是不必有下酒菜的。
逢年過節,父親最奢侈的事,不過是客人來時能讓母親端出一盤涼拌豬耳朵。然后,父親陪著客人,夾一箸豬耳朵,咂一口酒,興盡方散。
當年茅臺鎮上每逢農歷的三、六、九“趕場”(即趕集)。鄉親們用塑料桶裝上百把斤酒,步行背到鎮上,擺在狹窄擁擠的街道兩側,等待顧客上門。
“有事沒得?走,我們克(去)喝單碗兒!”
“要得,走嘛!”
上面這兩句對話,走出赤水河,可能沒幾個人能聽懂。其實,“喝單碗兒”就是喝酒。所謂“單碗兒”,是指盛酒的碗。一個碗盛二三兩白酒。很早以前說一個“單碗兒”,就是指二兩酒,后來便泛指喝酒。
當年,鎮上的茶館酒肆生意十分紅火。每逢趕場天,趕場的男人們辦完事或幫自己的女人將背來的東西往市場上一放,讓女人守著,便來到街邊的酒攤或柜臺,摸兩毛錢,要個“單碗兒”。頭一揚,脖子一伸,“咕咚”一聲全部下肚。
這種不要下酒菜的喝法就叫“寡單碗兒”。喝“寡單碗兒”有點像孔乙己那種喝法,但絕對沒有孔乙己的迂酸,有的只是男人的豪爽和干脆。喝了“寡單碗兒”,男人就將提來的輸液瓶子灌滿酒,用苞谷芯塞住瓶口,轉身大步離開。
另一種喝法,則多緣于慶賀豐收或招待親朋等等。大家相邀來到鎮上,找個賣酒的雜貨店坐下,丟塊把錢在柜上,店主或用塑料茶杯,或用盛飯小碗打來二兩酒。同行三兩人,端起酒碗就喝,喝一口就傳到下一個,如是者三。下酒菜不外干胡豆、油炸花生米之類。
若再高檔些,則要找個像樣點的館子,多半還要專門弄三兩個下酒菜,豬耳朵、炒豬肝是首選。做東之人“提杯”先敬三巡,然后互敬。酒至半酣,開始“劃拳”。在“一定該你喝”“兩弟兄”“三桃園”“四季財”“五魁手”……的吆喝中,把所有的喜、怒、哀、樂和愛、恨、情、仇,連同火辣辣的“單碗兒”,一股腦兒地倒入肚中,直到酒足飯飽,面紅耳赤,直到日落西山。
文章來源華夏酒報 老家的“小酌酒”被鎮上的小餐館、雜貨店收購后,多是從這一途徑消費出去的。
最令鄉親們神往的,要算鄉鄰紅白喜事時的“酒場合”了。主人家為了辦酒席或殺了豬、或宰了羊。幾個好酒之徒不約而同地坐到了一起。互致問候,你來我往。熱情好客的主人見狀,安排管事的總管,讓廚師“炒個豬肝端上去咯……”
遇上“酒癡”,一上桌子便高聲叫嚷“我先走一圈”。他把在座的每個人都敬了一杯,壺中的酒,便所剩無幾了。更有甚者,每遇這種難得的“酒場合”必故意稍微來遲,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。上了桌子,這種“酒鬼”通常先請求“自罰三杯”,再“走一圈”表示來遲了的歉意。于是,“酒場合”才一開始,起碼就有一斤酒已經入了那人的肚中,同桌的人恨得牙癢癢,卻沒奈何。
平時“寡二兩”喝慣了,遇上酒席能這般滿酒快肉,自然過癮。如今鎮上、市里到處都在釀酒,家家喂頭大肥豬,人們既不缺酒,更不缺肉。于是,往昔的“酒場合”,便難得一見了。
茅臺人善釀,但酒量普遍不大。對酒的檔次,普通百姓根據釀造工藝的不同,區分得異常清楚:高粱整顆投料生產的為“捆籽酒”,高粱破碎后投料生產的為“碎沙酒”,此外還有“翻沙酒”“竄酒”等不同。對佐酒之物,茅臺人更是頗為講究。
李興發,茅臺人稱“勾兌大師”,他因確立了茅臺酒三種典型體和醬香型的命名而聞名。李興發成天泡在酒庫里。一只大手上,吊著十數個小酒杯,裝了不同年份、不同輪次的茅臺酒,勾兌、品嘗,再勾兌、再品嘗……如是反復。通常一天他要嘗取五六十壇酒,最多一天要品嘗上百壇。
為了保持勾兌酒時的靈敏味覺,作為貴州人,李興發生活中卻不吃辣椒、醋等刺激性食物,僅就蔬菜蘸點醬油。然而,李大師有個奇怪的嗜好:以芝麻糖、花生糖作下酒菜。
李興發對此情有獨鐘,多年保持了這一習慣。每當枯燥、繁復的勾兌品酒工作之余,他會摸出一把芝麻糖、花生糖之類的雜糖,或者餅干也行。嚼一顆芝麻糖,小酌兩口茅臺酒。據他說,以這些雜糖下酒,真茅臺酒的話會越吃越香,而假茅臺酒則會越吃越苦。
茅臺酒是藝術品,應當慢慢品嘗鑒賞。李大師以雜糖作下酒菜,與鄉親們的“水準”差不多,實在有些下里巴人。
那究竟什么菜配得上國酒呢?以前菜是用來下酒的,可如今,酒是用來下菜的。下酒菜,倒成了問題。
下酒菜中也有經典,比如四川人的福壽螺,安徽人的豆腐干,山東人的花生,廣東人的鵝掌。在貴州,黔菜以麻、辣、酸著稱,宮保雞丁、鹽酸鱔片……以其下酒,顯然都會沖淡對美酒的味覺享受。
一方水土、一種口味。若飲茅臺,首推竹筍。赤水河是美酒河,沿岸生態良好,中下游盛產竹筍。當地百姓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將竹筍做出了若干名堂,炒、燒、煨、燉……不一而足。中醫理論認為,竹筍味甘、性微寒,歸胃、肺經。春筍、冬筍乃上品。其中,以鮮竹筍拌黃瓜下酒尤其美味。
菜借酒添香,酒借菜傳神。竹筍價廉,似乎上不得廳堂。眼下“酒場合”上的大餐,多將其做得精美絕倫,恰恰沒了竹筍的本來面目。每當得飲茅臺,滿桌卻皆為山珍海味,令人遺憾!
茅臺香釀釅如油,三五呼朋買小舟。所幸有一道名曰“手剝筍”的美味,在一些相當隆重地“酒場合”也可以見到了。鮮筍蒸熟,微熱上桌,剝殼食之。以其下酒,不辱茅臺。
此外,茅臺人用小杯,每杯不過20毫升左右,細斟慢飲。飲茅臺酒時,也不喝其他碳酸飲料,而以白開水清潔口腔,讓味蕾能夠充分享受茅臺的醇香。
中國釀酒大師季克良先生曾言,茅臺酒季節性生產、高粱整顆投料,帶有農業社會的典型特征。那么,“原生態”的清炒竹筍、手剝筍、涼拌黃瓜下茅臺酒,也不掉價。
既然如此,李興發大師雜糖下酒也好,我等涼拌竹筍黃瓜下酒也罷,除了個人喜好,也許還暗合了國酒的神髓,也未可知。
(作者系貴州省仁懷市釀酒工業協會副秘書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