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瓶梅》中的人物,首先想起的倒不是西門慶,而是戲分不多的蔡御史。原因一是魯迅《中國小說史略》用關于他的情節做例子,久有印象,二是這位御史老爺的故事,恰好給近年新流行的“權力尋租”的概念做了注腳,讓人知道古今之事,多有相通。
蔡御史名蘊,在第三十六回出場時,是新中的狀元。正好和朝中權臣、太師蔡京同姓,順風順水就認了一個干爹。他是寒門子弟,初入官場,渾身上下干癟癟的。既然拜到太師門下,總要有所照應,而照應的方法,當然不能讓太師為他“出血”。于是太師府的翟總管告訴他,回鄉途中經過山東清河縣,那兒“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,乃是大巨家,富而好禮。亦是老爺抬舉,見做理刑官。你到那里,他必然厚待。”就是讓他結交西門慶獲得資助,然后可以體面地衣錦還鄉。
這里牽涉到明代社會的某些特點。在過去的傳統中,大致而言,政治地位也就是官階的高下是社會財富分配的基本依據。到了明中期以后,商品經濟急劇膨脹,商人擁有的財富超過高官成為常見的現象,這便出現了“貴”與“富”的分離。掌握國家政治權力的官員不能安于貴而不富,而商人倘若不能獲得權力的庇護,不僅運營艱難,已有的財富也不可能安全。因此自然而然就產生了權力與財富的勾兌---這其實是一種維持社會結構平衡的方法。所以翟總管跟蔡狀元說這件事,語氣平淡自然,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。
西門慶得到翟總管的交待,當然熱情宴請,精心安排。出了一點毛病,是蔡狀元窮久了而官味尚薄,光是喝酒,聽小曲,不見真金白銀,難免焦急起來,瞅個機會竟拉著西門慶直言:“學生此去回鄉省親,路費缺少。” 被西門慶回了一句 “不勞老先生吩咐”。這很不體面,失了狀元的身份。
到了第四十九回,差不多一年之后,蔡狀元已經成為兩淮巡鹽御史,再經清河,與西門大官人相晤。此時他身居要職,歷練成熟,氣象大不相同。不僅行事妥切,舉止從容,而且親切的言談中總帶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---很懂得怎樣和商人打交道了。
蔡御史的職權是主管兩淮鹽政。明代的食鹽屬于國家專賣商品,利潤豐厚(猶如今日的香煙)。商人通過向邊境軍隊提供糧秣,獲取相應數量的“鹽引”即經營許可證,再以此向鹽業主管部門領取貨品。倘使一切照章辦事,當然就不用賄賂官員了。但權力顯示其存在的方式,不是提供方便,而是制造障礙;當商人用金錢來消除障礙時,權力就產生了市場價值。
從西門慶來說,款待尚無實職的狀元并賄以厚禮,屬于遠期投資。而當對方手握實權時,投資是需要回報的。他的要求是讓自己所擁有三萬引鹽盡快提貨。而蔡御史也完全明白受賄者所應擔的義務,一句“這個甚么打緊”,笑聲中許下了最高的優待。
魯迅小說史略引用的一節,是寫當日酒宴之后,西門慶又安排兩名妓女供蔡御史享用:“只見兩個唱的,盛妝打扮,立于階下,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”。蔡御史看見,“欲進不能,欲退不舍”,情態十分生動。虛虛謙讓、彼此吹捧一番,蔡御史不禁興致高昂, “拈筆在手,文不加點,字走龍蛇,燈下一揮而就,作詩一首”。本來是貪鄙的交易,卻用風雅的氣息遮蔽起來,于是主客都很輕松。
第二天早晨還有個故事的尾聲,特別有意思:妓女董嬌兒陪侍一夜,蔡御史給了她用大紅紙包著的一兩銀子,相當于小費吧。董嬌兒拿與西門慶瞧,意思是有所不滿。西門慶笑說道:“文職的營生,他那里有大錢與你!這個就是上上簽了。” 身為富豪,只要有機會,他還是要嘲弄官員的寒窘,不管他的詩寫得有多好。